▲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设立了吊唁厅,众多民众前往悼念袁隆平。
这世界真安静,因为他。
5月24日晚,我静静地坐在西南大学档案馆的办公室里,除了窗外草丛里的虫吟,耳朵里听不见任何杂音。办公室对面就是一排档案库房,里面就珍藏着袁隆平学长的学籍卡、成绩表和多次回母校的一些照片资料。何其幸运,今夜,我是这个伟大灵魂青春档案的“守护人”。
这世界当然不安静,也因为他。
5月22日中午13点07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可是在湖南,在重庆,在三亚,在北京,在他足迹到过和没到过的地方,太多的人都像被这尖锐的分针扎了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袁隆平
可怕的预感来自一个多月前。4月18日,西南大学办学115周年校庆,我和同事们策划了“校史之夜”大型文艺晚会。为增加校友元素,给晚会添彩,我希望能够再次邀请袁隆平学长拍个祝福短视频——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他一直对母校情深义重,已多次应约拍回视频,给师生们莫大的鼓舞。然而,经农学与生物学院院长何光华联系才得知,袁老已经住院,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就在那段时间,我不经意地看到今年早春他在海南三亚南繁基地的新闻特写,镜头中的袁老脸已经浮肿,与往年比,好像突然“宽厚”了许多。那一刻,一丝恐惧掠过心头。但我相信,这位过完90岁生日就改口自己是“90后”的老人,这位从不轻言放弃、几十年如一日不断超越自己,能够在盐碱地上种出“海水稻”、创造植物生命奇迹的“老稻穗”,一定会挺过难关,创造自己生命的奇迹。十几年前接受记者采访,他不是说自己“70岁的年龄,50岁的身体,30岁的心态,20岁的肌肉”吗?
但,这粒改变世界的种子还是停止了呼吸,好像大地也为他摁下了暂停键。好多地方一改几日前的晴朗而下起绵绵细雨,这个季节,拔节生长的禾苗是喜欢雨的,清风过处,所有的禾苗都弯腰致敬,有如一双手抚摸后,赶起一层层绿色的柔波。“三捆禾苗,沾着稀泥的禾苗,被人捧到湘雅医院的楼前,可能是让远行的袁爷爷再看一眼他最心疼的儿女吧……”在朋友圈看到这样的情景,人们再一次泪目。“泪目”是这两天的高频词。
我无法安静,但又必须安静下来。
我无法不去浏览这个名字刷屏的朋友圈,无法不一次次被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场景击中而悸动。静不下来,是因为所有人都在替你表达,替你回忆,替你丰满一个名字的无尽内涵。这两天,一粒种子在发生核聚变,无数的种子在发芽生根。
为他写诗,为他写评,为他写唁电,为他给记者提供素材,但是,我一直强忍泪水,没有打开自己锁着的私藏的那道门。那道门,终于在今夜,在宁静的档案馆里,被窗外的微雨破门而入,回忆已长成纪念的森林。
也是这样的雨夜,我第一次遇见只在新闻里、课本上见过的袁隆平。
2008年10月27日,阔别母校多年的袁隆平回到合校后的西南大学。傍晚时分,冒着细雨,已有上千师生自发来到西南大学一号门,迎接自己崇拜的英雄校友。“来了!来了!”轿车缓缓驶进校门,袁隆平摇下车窗,微笑着向雨中的师生们挥手致意。“袁隆平,真是袁隆平!”有人尖叫。“袁爷爷好!袁爷爷好!”校门内掀起一阵欢呼的声浪。不少学生还跟着轿车跑步追到一千多米外的桂园宾馆,只为了多看他一会儿。
这是一个被细雨打湿的瞬间。这瞬间也纠正了“60后”的我对“90后”的某种“傲慢与偏见”:不要以为他们只知道追影星、歌星、网红,其实,他们最崇拜的依然是袁隆平这样的知识英雄与科学巨星。
袁隆平却没有丝毫的傲慢与偏见,而是像一株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谷穗那样淳朴与温良。校方以最高礼仪接待这位受世人尊重、受师生敬仰的校友,原本想安排在北碚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被袁隆平一口拒绝。他说:“我回来就是学生,学生就要住在学校,只是麻烦给我安排靠里边、不靠公路的房间就是。”
那时,我在学校宣传部负责校报、电视台、校园网三大板块的新闻事务,便得天独厚,三天陪在袁老左右“贴身”采访或记录。那也是此生“写作之最”,以“秋风秋雨情更浓”为总题,早中晚各一篇,接二连三在校园网上推送系列报道。
▲作者(左一)2008年10月全程报道袁隆平回母校的情形。作者供图
最感人的场面出现在南山。回校第二天,做完杂交水稻学术报告,傍晚,市领导邀请袁隆平到渝中区江边的一艘船上共进晚餐。随后,我们和袁老一起上南山一棵树观景台。他曾在重庆度过十余年青少年时光,一路指指点点,谈兴很浓。走上观景台才发现,观赏夜景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根本无法让他进到最佳位置。当随行的摄像师打开灯光,我们这一行人突然被照亮,奇迹发生了:“袁隆平,那个老人是袁隆平?”游客们先是小声询问,得到确认后,几百游客发出了整齐的掌声。像有人指挥似的,挡住我们视线的那群游客整齐地挤到一边,让出观景台的C位,场面令人震撼。
“袁院士,来这儿看!”游客们发出邀请。袁老也不客气,快步上前,“好,我来看,我来看。”他指着朝天门的江水说:“看嘛,那儿,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我没跑防空洞,就从那儿跳到江里躲。” 众周所知,这位杂交水稻之父,其实也是一位游泳健将。
第二次见袁老最幸福,因为是我一个人独享和老人半下午的宝贵时光。
那是2014年12月25日,虽然是早上去深夜回的短暂一天,却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按惯例,每年元旦前,学校都要举行一场文艺晚会,迎接新年的到来。那次晚会由我担纲策划,我突发奇想:约请几位著名校友拍祝福视频,在晚会中穿插。策划得到了认可,但对于德高望重的袁隆平校友,我不好意思叫他的秘书代劳,得亲自去拍。经联系,老人那天下午正好有空。我于是买好往返机票,只身飞往长沙,到他的杂交水稻工程中心去采访。一见面,我刚介绍自己是几年前他回母校时“跟班”报道的某某,袁老就笑了:“记得,记得,宣传部的。”他招呼我坐下,刚开始,我很紧张。袁老摸过桌上的一盒中华烟就递了过来,“何必这么远跑一趟,我们找个人录了发过来就是嘛。”袁老还责怪秘书没提前说,否则,就不用麻烦我跑这么远来一趟。
那一刻,我感觉坐在面前的,不是蜚声世界的杂交水稻之父,就是我的邻居,我早年乡下的爷爷一样,亲切、随和,没有半点架子。
我也放松下来,录好几句祝福视频,还贪心地和袁老聊了好一阵,又去所里看了相关展览,直到黄昏……
其后的2016年校庆前夕,学校委托我策划撰写袁隆平的话剧,大纲出来后,我同校领导、校友办的同事又去了一次长沙的水稻中心。
而校庆期间,袁老回到母校的一切,都成为西南大学人的共同记忆,也无需赘述。但有个瞬间一直留在我脑海:校庆大会即将开始,当袁隆平步入会场,全场掌声、欢呼声雷动。入座后,一群师生、校友激动地涌到主席台前,对着他猛拍,也转过身自拍。此时此刻,我相信,拥有这一瞬间的人,也必将珍藏一生,回忆一生。
▲2016年4月18日,西南大学办学110周年校庆大会上,“粉丝”涌到主席台前狂拍袁隆平。作者供图
后来,袁老到重庆南川的杂交水稻示范基地考察,也到过学校一次,座谈会后就匆匆离去。他太忙了,第三代杂交水稻,就是他寄予厚望的第三代子女,他要争分夺秒地为子女的成长奔忙……那次,我同样作为校园记者参会。
独家拥有的记忆,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一只略有锈蚀的密码箱。这还是2008年那次回校期间发生的小插曲。这只袁隆平随身携带多年的密码箱,装着他的重要资料和书籍、文件。但在宾馆住下后,袁老要打开箱子取资料时,却怎么也打不开,叫来秘书,叫来保安,叫来懂锁的人,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袁老决定砸开。这只被砸开的密码箱,就这样留在了学校,后来转交到了档案馆。箱面上写着一张纸条,注明了参与和见证砸箱子的校办、校友办、宣传部的人名。
此刻,这只密码箱就躺在我的办公桌上,陪着我写着这篇长文。夜无声,雨也歇,真安静。我不敢去动这只箱子,也没法动它。因为,里面装着的是大地一样厚重的灵魂。
▲袁老这只被砸开的密码箱,留在了西南大学档案馆。艾熠/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