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遗踪

轻轻我踱步至东门，萧萧的风，潇潇的雨，都化落在了昨夜，却是要问，遗踪何在？

碎琼

我本不该走来这里——满地的玉兰，任谁见了都要心痛，更何况是我？物伤其类。千百年的春风春雨绿了千百次的人间，揉碎了千百次的玉兰，也赚了我千百次的眼泪。

我是三千年前“独立山之上”的山鬼所辖那辛夷的半缕残魂，当年我还是一棵巍峨的辛夷，华光流彩，玉树临风，不奈山鬼抽了我的筋骨，驱了我的魂，将我做成辛夷车，供她玩乐。你瞧我已殁了馥郁木香，已丧了琼枝玉叶，幸好插在我脑袋上的玉桂旗怜我，把我一缕残魂镇住，我才在守在人间的玉兰旁，过了许多年月。

满地乱玉碎琼，腐烂的黄丝纺着你纯白的花瓣，不多时就要零落成泥，碾作尘土，我伏地而哭，玉兰玉兰，你我本是同族，质洁性雅，睥睨群芳，奈何总遭摧残，不得善终？质本洁来为何不能还洁去，难道污淖和渠沟才是我们的终点吗？

这棵从未和我讲过话的白玉兰听到我的哭声竟然开口说话了，“汝记否？”，落下的话音幻成三枚白玉兰花瓣，握在手心，字字温凉。我茫然抬头：

“我该记得什么？”

亭亭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貌比藐姑仙子，质胜咏絮之才，我自是记得你盛开的样子。你的美态多由瘦枝、无叶成全，疏影横斜，却减一分梅花的淡漠，花在叶前，便添一分盼望的热烈，所以世人也叫你迎春。

玉兰玉兰，你迎春，春送你，你的枝头的亭亭不过几天光阴，你难道不渴望大椿的永寿，你难道不曾抱怨过吗？

这时我却成了你臂上的一勺静美的玉兰，我环顾，不见春色，只见别家大树的光秃脑袋；我放眼，千里之地，只有你咿呀开放，原来你的春这样早，原来你的美这样空前；我闭目，却听到蜂媒蝶使，窃窃私语，她们把你的消息告诉了整个春天。

我从你的枝头滑落，方才明白，你片刻的亭亭，该是怎样的永恒。

咀华

    更早一些的春天，在你未开的时候，花苞还裹着一层细小的绒毛，珊珊可爱。这时常有薄雾和微风，你颤袅在枝头，却没有向人欹侧的娇媚，你只笼罩在雾中，吞吐着干冷的空气。我不知道你那样清瘦的枝，怎样横斜地伸长，怎样微微向上一翘，不多不少，撑起你那样丰腴的花苞，给清瘦拂上一层昂然的底色。

可是玉兰，你的心意还未绽放，世人便将其扼杀，“辛夷，味辛温……久服，下气轻身，明目，增年耐老。”（《神农本草经》）他们取你冬末春初的花苞，去医凡夫俗子的浊骨浑肉。玉兰啊玉兰，你就不曾愤怒过这不公的命运吗？

一双纤纤玉手将那一滴小花苞从你身上分离，阴干而入药，是她最后的宿命，可她脸上却有着盈盈的笑意，我困惑。后来那户人家的妇人带着同样盈盈的笑意，抚着你的枝干“玉兰，玉兰”她摩挲着低语。

原来你们这样相处过了无数年头，原来你们是相互依存，深情厚谊。这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品格，助人之危。

神话

    手里的两枚花瓣已经消失了，余下的那枚更加晶莹，泛着如玉的冷芒。我还要记得什么？

    原来那是一个冬天的神话，我做辛夷那些年不思进取，整日和薜荔、女萝、石兰和杜蘅打情骂俏，什么时候孕花苞、什么时候抽新叶我一概不知。

    这时还是上一年的秋末，小花苞就露出了棕绿的脑袋，我讶异，秋后的冬天该怎样捱过？天气渐渐冷了，小花苞却在长大，尖细的绒毛让她看上去很暖和似的，她以我不可察觉的速度长大，长大，长大。冷气逼人，她却结实、健壮，用一点枝头的生机，拥抱了整个冬天的生命。

每一个漫长的冬天，都是给玉兰的神话。

尾声

    最后的花瓣也化为漫天碎玉，消失在温柔的晨曦里。

风也萧萧，雨也潇潇，全化落在了昨夜，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