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我永远记得第一看见玉兰的情景,在外婆家楼下,那时我还不知它的名字。
如同所有被老人带大的小孩,我放了学便回到外婆家。由于我记不起那天究竟是风和日丽还是成都一贯的阴雨,所以也无法判定是由于阳光的奇异功效导致了当时梦幻般的感觉,还是第一次看见玉兰的错愕干扰了我对它外貌的判断,但在我的记忆里,它是一株通体透明的玉兰。
一夜腥雨,雨后初霁,空气中应是有些许微凉,浸透了一夜雨水的玉兰微微舒展,透明的白色花瓣散发着氤氲水汽。正如我所提及的记忆偏差,这也只是我模糊记忆中挥之不去一个影像,至于是否下了一夜的雨,我也不甚了了,或许只因我过分地喜爱那雨中泥土与灰尘混合发出的腥味,才强行加入,以解释我对它通体透明的记忆。但我始终无法理解在残存的记忆里,它为何始终发着耀眼的白光,而周围的环境却是那样的阴暗萧索。若是阳光作用那至少周围也应明媚,若是阴雨那玉兰不可能如此洁白富有生机,我除了怪罪记忆的无能,也无妨设想那天发生了奇迹,这或许便是这段近乎于虚幻的记忆始终留存的原因所在吧。
“外婆,楼下那是什么花?”
“玉兰花,你呀也就开花的时候才发现。”
外婆特别喜欢花,朋友圈里全是她和花的合照,这好像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外婆能够说出许多花的名字,但她讲花的时候未免要开始絮絮叨叨她的童年。从紫薇到含羞,从豆荚到黄桷,关于这些花的奇特功能我听过一次便已生厌,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外婆小时候都拿这些花干了什么,但她一讲,我的思维便开始游离,我想起了那株通体透明的玉兰。
正如所有花都会凋落,玉兰也难逃残败的命运。它的花瓣开始发黄,边缘镶上一周棕红,渐渐发卷,下沉,直到沉入泥土。接着又长出新叶,与周围那些在春天发芽的树木一样,毫无区别。第二年,它将继续在春寒料峭时独自绽放,在万物复苏时凋零,与其他树木一起发芽,融入平凡的树丛。拥有过美丽,又归于平凡,这是玉兰选择的命运。当然,后面的道理我至今才懂得,当初的我只是怨恨绿色掩埋了它的美丽,也掩埋了我记忆。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通体透明的玉兰。
如同所有被老人带大的小孩,读初中后我便不在外婆家吃住,那时正是急功近利的教育风靡的日子,寄宿学校和周末的补课硬生生地将我与外婆隔在了两岸。直到高中,外婆递给我了一本书,那是她常常念叨的庞大家族所集体撰写的回忆录,外婆在里面写下了关于她的一段人生。回忆似乎也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但能写成书的甚少,想将一些东西传递下去的更少。
“我知道你高三很忙,但有空还是可以看看。里面写了我读书时的事情。”
“好。”
和所有敏感的少年一样,我也羞于向至亲表达我的情感。我没有告诉她那晚我在微黄的灯光读完了她的一生,我为她的命运感到愤怒,怨恨着时代的不公,眼泪不间断地流淌,直到睡着,流在耳边的眼泪才逐渐干涸。她只向我絮叨她的快乐,以至于我的厌烦,而关于苦难,只字未提。我只知她读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不知此前她尽管成绩优异也被分到了偏远的学校,我只知她读了大学,但不知作为大学生却只能去工厂一线工作,我只知她去了青海,但不知她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在回忆录,她为这些苦难拟了一个标题:平凡工作,悄然无声。那时的我正是愤世嫉俗的年龄,心里暗骂她的愚钝。
后来我知道那时的大学生万里挑一,我问她为何没有飞黄腾达,她只是笑笑,“过去的事说那么多干嘛,现在有你们在不是挺好?”但我仍是不懂她对于功名为何如此淡然。她读的大学叫做西南师范学院,就是今天的西南大学。那时玉兰还不是校花,但有些东西似乎早已种下。
“外婆,你知道现今的玉兰是校花吗?”
“哦,玉兰好啊,但我们那个时候有没有玉兰呢,记不得了。”
絮絮叨叨也是老年人的通病,但能像外婆一样将事情记得一清二处的不多,所以外婆说记不得了,多半是没有的吧。
“当时橘园那边有个山包包,种满了橘子树,山上没人,我就经常跑到那里去读书。”
“还读书,这么刻苦?”
“你不知当时西师规定得可严了,一门不及格可以补考,两门不及格留级,三门不及格直接退学……”
外婆板着手指头给我讲西师的种种,其实关于西师学习的严苛我早已听过多次,我又想起了那株通体透明的玉兰。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的外婆却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也没有被评为高级工程师,为何她是如此热衷于像我炫耀她曾经学习的努力和成绩的优异,却对最后的结果那样淡然?
“你和爸爸都读了大学,工资还那么低,为什么还让我读书?”
“我要你明明白白地过一生,不要糊里糊涂过一世”
在回忆录里外婆记录了她和我姨妈的一段对话。
玉兰花期不长且易凋落,早春的风雨总是打落一地的花瓣。她留给人们震撼的印象往往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即便是长久的注视,在人们心中也难以长存,就像我那模糊得近似于梦幻的记忆。它最终会凋落,被人遗忘,变成万树中平凡的一抹绿色,第二年继续开放,仍是在春寒时节。
人们爱玉兰的高洁与进取,我想便是因为它对于自我生命价值的执着,对于归于平凡的淡然。外婆那时的西大或许没有玉兰,但关于玉兰的种子早已埋下。